科技圈最近熱議的話題，莫過於 Ben Thompson 在 Stratechery 發表的文章《Apple and the Ghosts of Companies Past》。這篇文章並非唱衰蘋果，更像是一記警鐘。Thompson 藉由回顧科技巨頭——微軟、英特爾，甚至蘋果自己——的歷史轉捩點，提醒我們：科技霸主的衰落，往往在最輝煌的時刻就已埋下伏筆。他點出，蘋果當前在 AI 領域的相對掙扎、對封閉生態系統的固守，以及對中國供應鏈的深度依賴，都可能讓這家全球市值最高的公司，重蹈前輩們的覆轍。
歷史教訓一：微軟的「網路橋樑」迷失
很多人直覺地將微軟錯失網路時代，類比為蘋果可能錯失 AI 浪潮。但 Thompson 認為，這個類比不完全精確，甚至有好消息。他提到，比爾蓋茲那份著名的《網際網路浪潮》（The Internet Tidal Wave）備忘錄雖然稍晚，但展現了遠見，微軟也確實大力投入網路（甚至引發了反壟斷官司）。
微軟真正的失誤，並非「錯過」網路本身，而是未能理解網路作為通往下一代平台——行動裝置——的「橋樑」的真正意義。微軟試圖將 PC 時代的 Windows 思維和應用程式模式，硬塞進行動裝置（想想 Windows Mobile 的掙扎），而不是像網景（Netscape）那樣，將關鍵 API 移至客戶端，從而商品化底層的操作系統。諷刺的是，Thompson 指出，如果微軟當年擁抱網景的策略，利用 Windows 的開放性讓網路應用蓬勃發展，或許更能應對後來的行動時代。
這對蘋果的啟示是什麼？看看 AI。iPhone 上雖然有 ChatGPT、Claude 等第三方 AI 應用，但系統級的 AI 體驗（也就是 Siri）卻相對封閉且落後。Thompson 暗示，如果蘋果能更開放平台，允許用戶選擇第三方 AI 助理，那 Siri 的不足就不那麼致命了。更關鍵的是，AI 被視為通往下一代運算裝置（例如穿戴式裝置）的「新橋樑」。這種新介面的核心，不再是傳統的 App，而是「在需要時提供所需，然後消失」的智慧。如果蘋果堅持將 AI 限制在現有的 App 框架和封閉系統內，就可能重蹈微軟試圖將網路鎖定在 Windows 上的覆轍——最終可能白忙一場，錯失未來。
歷史教訓二：英特爾的「焦點偏差」與失落的十年
英特爾，這位 PC 時代的晶片霸主，同樣在行動時代栽了跟頭。Thompson 分析，原因在於其過度沉溺於 PC 時代的成功方程式：追求極致的效能提升。然而，在行動裝置時代，功耗效率才是王道。
文章引用了 iPod 之父 Tony Fadell 的觀察：英特爾當時只想著把桌面級晶片縮小塞進手機，缺乏對功耗的根本性反思，這和微軟想把 Windows 硬塞進手機如出一轍。
錯失行動市場這塊大餅，讓英特爾賴以成功的整合元件製造（IDM）模式失去了龐大的銷量和資金來支持先進製程研發，最終在技術上被專注代工的台積電（TSMC）超越。雖然英特爾後來靠著雲端運算的伺服器晶片又風光了幾年，股價甚至一度逼近歷史高點，但衰落的種子早已埋下。Thompson 特別強調，這個過程是漫長的，從 iPhone 推出到英特爾真正顯露頹勢，花了十多年時間。
這給蘋果敲響了警鐘：
- 焦點可能偏了？蘋果是否因過度強調「絕對隱私」而束縛了 AI 的發展（就像英特爾專注效能而錯失效率）？Thompson 質疑，蘋果的絕對主義隱私政策，是否限制了其利用數據訓練頂尖模型的能力，也阻礙了提供最佳 AI 體驗（例如，難以建立強大的雲端 AI 服務，或不敢開放平台讓第三方模型進駐）？
- 優勢未能最大化？ 蘋果坐擁龐大的 iPhone 平台，卻似乎未能將其打造成頂尖 AI 模型落地的最佳載體（就像英特爾未能及早轉型代工，利用其製造優勢服務行動市場）。
- 長期的隱憂？ 蘋果的平台體驗最終是否會落後於更開放、AI 整合更深的平台（無論是 Android 還是未知的新平台），進而反噬其核心 iPhone 業務（就像英特爾最終在核心的伺服器市場也面臨 AMD 的強力挑戰）？
Thompson 指出，即使蘋果目前的 AI 策略被證明是錯的，短期內 iPhone 銷量可能影響不大，就像英特爾錯失行動市場後，依然過了多年的好日子。但這種「滯後性」恰恰最危險，它會掩蓋正在醞釀的長期衰退。
歷史教訓三：來自蘋果自身的「製造」啟示錄
最諷刺的歷史教訓，或許來自蘋果自己。賈伯斯早期曾雄心勃勃地想在美國建立高度自動化的 Macintosh 工廠，但以失敗告終。1997 年他重返蘋果後，找來了供應鏈大師提姆·庫克。庫克做出了關鍵決策：將製造重心外包，大規模移往亞洲，尤其是中國。這一轉變，對蘋果的起死回生和後來的指數級增長至關重要，證明了面對現實、勇於做出艱難轉變的必要性。
然而，時移世易。當年的「世界工廠」中國已成為地緣政治舞台上的主要玩家，中美關係緊張，台海風險時常盤旋。庫克當年為解決生存危機而精心打造的中國供應鏈，如今反而成了蘋果最顯著的地緣政治軟肋。
Thompson 引用了庫克那句名言「庫存基本上是邪惡的」（Inventory is fundamentally evil），並將其升級類比當前的風險：「比牛奶變質更糟糕的是，你的牛被炸毀了」（What’s worse than milk spoiling is your cow getting blown up）。這個類比直指核心：1998 年的蘋果面臨庫存和營運效率的生存風險，今日的蘋果同樣面臨生存級風險，只是性質從營運轉向了地緣政治。這要求蘋果必須再次做出艱難且具前瞻性的決策——加速供應鏈的多元化，擺脫對單一國家的過度依賴，即使這意味著巨大的成本和挑戰。
關鍵變數：庫克的遺產與未來的十字路口
提姆·庫克無疑是貫穿這些歷史類比的核心人物。他主導了蘋果封閉生態的強化、絕對主義隱私政策的確立，以及那條高效但極度依賴中國的供應鏈的建立。Thompson 公允地指出，這些決策在過去的環境下，不僅合理，甚至是必要的，它們共同鑄造了蘋果今日的輝煌，庫克無疑是一位極其成功的 CEO。
然而，這也正是 Thompson 拋出的核心質疑：過去的成功策略，能否應對截然不同的未來挑戰？特別是在 AI 典範轉移和地緣政治格局劇變的雙重衝擊下。庫克一手建立的蘋果帝國，其三大支柱——封閉生態、隱私優先、中國製造——正同時受到根本性的挑戰。
未來展望：蘋果可能的突圍之路？
那麼，蘋果該如何應對？Thompson 在文章結尾，基於上述的風險分析，提出了幾條可能的策略調整路徑：
- 擁抱 AI 平台化：與其試圖在 AI 上「重新發明輪子」，不如更開放平台，讓開發者能方便地利用頂尖的第三方 AI 模型（無論是雲端還是本地），將 iPhone 打造成 AI 創新的最佳試驗場和載體。同時，在商業模式和技術上給予開發者更多支持。
- 重新校準隱私策略：這並非要蘋果放棄得來不易的「隱私」金字招牌，而是承認「絕對主義」可能反過來損害用戶體驗。或許可以基於用戶對蘋果商業模式的信任（蘋果不靠用戶數據廣告牟利），在保護核心隱私的前提下，採取更靈活的策略（例如，提供更強大的雲端 AI 選項，讓用戶自行選擇），以實現真正有用的智慧功能。
- 加速供應鏈「去風險化」：正視地緣政治的嚴峻現實，不能僅僅是在印度等地增加最終組裝產線，更需要從根本上降低對單一國家（中國）在整個供應鏈上的深度依賴，即使這意味著短期內成本上升和效率降低，也要未雨綢繆。
Thompson 的結論發人深省：科技公司的命運，往往在多年前就已埋下伏筆。蘋果目前當然還遠未到「衰落」的地步，但它確實站在了一個需要深刻反思和果斷變革的十字路口。真正的挑戰在於，偉大的公司必須在問題變得顯而易見之前就採取行動。因為當危機全面爆發時，往往已經錯過了最佳的轉向時機。蘋果能否再次展現其「Think Different」的勇氣，不僅僅是在產品上，更是在攸關未來的核心戰略上？這或許是未來幾年科技界最值得關注的故事之一。
原始連結：https://stratechery.com/2025/apple-and-the-ghosts-of-companies-past/